元稹字微之,河南人。后魏昭成皇帝,是元稹的十代遠祖。兵部尚書、昌平公元巖,是他的六代祖。曾祖元延景,為岐州參軍。祖父元悱,為南頓縣丞。其父元寬,任比部郎中、舒王府長史,因元稹身貴位顯,追贈左仆射。
元稹八歲喪父。其母鄭夫人,是一位賢明的婦人,因家貧,便自己教元稹讀書和寫字。元稹九歲能寫文章。十五歲應兩經科試及第。二十四歲吏部判試入第四等,授秘書省校書郎。二十八歲應制試才識兼茂、明于體用科,登第者十八人,元稹名列第一,那是元和元年(806)正月。詔書下,授右拾遺。
元稹天性鋒芒畢露,遇事急切不可阻遏。即居諫官之位,不想碌碌無為自阻宦路,因此事無不言,受命后當天即上疏論奏履行諫官職責。又因先前王叔文、王亻丕以下流之品行謀求要職,蒙蔽太子而獲寵幸,永貞之際,大大擾亂朝政。因而主張訓導太子的宮官,應遴選方正之士,于是呈獻《教本書》說道:
“臣俯首,陛下降圣明詔書,重興廢棄之國學,增添國子學生,選派國子祭酒。偉大呀堯之為君,讓伯夷掌管禮儀,夔教育貴族子弟,其意義深遠啊。然而這方面的事情真是形形色色,臣大膽冒殊死之罪而陳說。臣從賈生文章中聽說:‘三代之君,仁愛而居位久遠,是良好的教育導致的結果。’這話確實不假。先說那周成王,人才一般,親近管叔、蔡叔則聽信讒言,仰賴周公、召公則大義聞于天下,難道能說是天生聰明嗎?然而他能始終恪守王道,能說不是教育導致的結果嗎?使伯禽、唐叔伴他游玩,《禮》、《樂》、《詩》、《書》讓他學習,目不得覽淫蕩妖艷誘人之色,耳不得聽逗樂取笑凌亂之音,口不得誦操刀毆斗搏擊之書,平時不得接近逢迎陰邪之徒,出游不得放縱于追禽逐獸之樂,賞玩不得有奇異獨絕之珍。上述種種,不是說擺在面前克制不做,而是根本不屑一顧。待他長成做了君主,血氣已定,習性已成,即使有開心樂己之事每日陳現于眼前,也絲毫不能改變已養成的習性、已樹立的心志。而那忠誠正直有德之言,本為我之慣聽,陳奏上來我能理解;那庸俗諂佞違道之言,本為我所積懼,逢迎于前我能辨別。人之常情,莫不欲炫耀其才能、結交親近之人,一旦得志,則必實現夙愿而后快。物之天性亦如此,所以魚得水而游,馬脫韁而奔,鳥得風而翔,火得薪而旺,這都是外物以實現夙愿為快事呀。現在成王所蘊蓄的是道德,所親近的是圣賢。所以舉用其親近者,則周公列左而召公列右,伯禽封魯而太公封齊;快意于實現夙愿,則禮樂振興而諸侯來朝,設置刑罰而完善教化。教育為至大之事,難道說不是真理嗎?
“及至秦代則不然,滅絕先王之學,目的在于使天下人愚昧;貶低師保之位,說是為了明辨君臣名分。胡亥生前,《詩》、《書》不得習讀,圣賢不親近。趙高那家伙,是個狡詐的宦官,有罪之人,教給胡亥殘忍戕賊的治國方針,將肆意虐害天下人稱為高貴,將君王不讓臣下見面說成是尊崇。因此天下之人尚未個個變得愚蠢,而胡亥卻已不能分辨鹿馬了;趙高權勢威懾天下,而胡亥卻已被幽禁在深宮了。那李斯,本是秦朝權位尊寵的丞相,卻因讒言而含冤致死,沒法為自己辯白,何況那些同朝廷疏遠的臣子們呢!正因為這樣,所以秦朝之滅亡有必然的原因啊。
“漢高祖以武力承繼天下,漢文帝以文治保守帝業,終究不能復蘇古代圣王之大道。所以景帝、武帝、昭帝、宣帝,天資極高,才干可以免除禍亂,至哀帝、平帝之間,卻不能防備弒君篡位之事。然而晉惠帝廢易之際,還是依賴其羽翼才戰勝了邪惡之心。此后在位的君主,商議教化之事,沒有不將興廉舉孝、設學崇儒放在首位的,卻不懂得教化之不能施行是從尊貴者開始的。忽略了尊貴之人,而去教那些卑賤之身,恐怕可以說是本末倒置了吧?
“及至我太宗文皇帝在藩邸,直到做了太子,遴選通曉道德者十八人同他們交往研習。即位之后,即使游宴飲食之際,這十八人也側身其中。皇上之過失沒有不指出的,下臣庶民之議論沒有不上達的,不到三四年盛名即超過古之圣君,哪里是一天兩天能達到這境地的呢?完全是通過交游學習日積月累逐步導致的。貞觀以來,太子師傅皆由宰相兼任,對于別的官員,也很慎重地挑選。馬周職位雖高卻以不能任司議郎深感遺憾,這便是一個證明。太宗之后,對師傅之職逐漸看得輕賤。以致母后臨朝,翦滅王室。當中宗、睿宗二圣理政之際,雖然也有鯁直敢言之士,但因不能擔任調護保安的官職,終究不能為匡扶和維護國家利益吐露一句話,而逼得醫匠安金藏剖腹以自我表白,豈不是莫大的悲哀嗎?
“朝廷動兵以來,這種弊病更加厲害。師資保傅這類官職,不是讓病殘盲聾不能干事的人擔任,就是要不知書的退役將帥承當,甚至于是那些一味順從夸贊之徒,十分疏慵鄙陋的人,連一般官紳都恥于任用他們。匹夫愛其子,尚且尋求明哲慈惠的老師教育他,讓誠摯博學的朋友助成他,難道天下尊崇的太子,卻可以讓病殘盲聾不知書者做他的老師嗎?讓疏慵鄙陋不合用者做他的朋友嗎?這比上古真是差得太遠了!近時規矩,太子屬官之外,往往從呆滯守舊的儒者中選人充任侍直、侍讀,而又摒棄斥逐他們,十天月余,得不到召見,他們又怎能幫助太子育成道德而保養自身呢?臣以為造成此弊端的原因,是因為皇天庇佑,賜我大唐以恩德,以舜繼堯以來,傳至陛下共有十一位圣君,沒有一人不是生而神明,長而仁圣,所以把這看作區區小事而不省悟。臣私下認為作為列圣一時之謀略固然可以,但決計將此儀制傳給后代則不可以。倘或萬代之后,有像周成王一般才能平庸之人,而又生長在深宮優人笑樂之間,沒有周公、召公那樣的老師予以衛護扶助,那么他將連喜怒哀樂應由何而生都不能懂得,何況稼穡之事的艱難呢!
“現在陛下憑著最圣明的天資,開始統御海內,這是天下人衷心盼望的日子。特祝陛下思周成王得益于訓導之效,念太宗文皇帝交游研習日積月累之功,慎重地選擇師保和宮僚,皆用品學博大深厚之儒者,而行事又通達機智的人來充當。遞相進見,日訓月導。進一步命皇太子聚集眾儒生,奉行論年齒研習學業之儀,向嚴師請教事理之禮,讓他們以至德要道輔之成功,以撤膳記過對其警告。血氣未養成,則拋卻禽獸美色之樂而從事學習;圣質已具備,則資助交游研習之友以弘揚道德。這便是所謂一人卓異而能使萬方守正的教化啊。難道只是重振廢學,遴選導師,而足以同盛世相匹配嗎?不僅如此,并且要使百王遵循成規,無不幼小受教于同樣的老師,長成奉行相同的治國之術,懂得為君之道本有規律,知道天倫之情出于自然,選用賢良,樹為屏障。出外有晉、鄭、魯、衛這樣興旺之邦,入內有東牟、朱虛之類強大之郡,就是所謂宗子連城,犬牙盤石的形勢啊,又豈能與魏、晉以來囚禁賤棄兄弟、自己翦滅同株枝葉的局面相提并論呢?”憲宗覽閱之后心悅誠服。
元稹又論奏西北邊防之事,均為朝政要事,憲宗召入應對,詢問方針策略。此舉遭到執政宰相忌恨,讓他出任河南縣尉。逢母喪,服喪期滿,拜監察御史。元和四年(809),奉命出使東蜀,啟奏彈劾故劍南東川節度使嚴礪違制擅征賦稅,又籍沒涂山甫等吏民八十八戶、田宅一百一十一畝、奴婢二十七人、草一千五百束、錢七千貫。此時嚴礪已死,所轄七州刺史皆遭責罰。元稹雖盡職,而執政宰相中有同嚴礪交情深厚者卻嫉恨他。元稹出使還朝,便令他分管門下省。浙江觀察使韓皋對湖州安吉縣令孫氵解施以杖刑,孫于四日內死亡。徐州監軍使孟升去世,節度使王紹運送孟升喪柩回京,持牒文乘坐驛車,便在驛站停放喪柩。上述兩事,元稹一并據法啟奏彈劾。河南尹房式做了違法之事,元稹欲加追究,擅自令其停職。飛表上奏之后,朝廷罰房式一月俸祿,便召元稹回京。途中宿敷水驛,內官劉士元后至,卻與元稹爭廳,劉士元怒,強行推門而入,元稹腳上只穿著襪子慌忙退避廳后。劉士元追上去,后來用馬鞭擊傷元稹面部。執政官反認為無稹年輕屬于后輩,卻一味作威作福,便將他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。
元稹聰明機智過人,年少即有才名,與太原白居易相友善。工于做詩,善于描繪歌詠事物之風姿特色,一時談詩者以元、白并稱。自士大夫學子,到閭巷俚俗之人,盡皆傳誦,號稱“元和體”。元稹因才華出眾、性格豪爽不為朝廷所容,流放荊蠻近十年。隨即白居易也貶為江州司馬,元稹量移通州司馬。雖然通州、江州天遠地隔,可兩人來往贈答,計所做詩,有自三十韻、五十韻直至百韻者。江南人士,驛舍道途諷誦,一直流傳至宮中,里巷之人互相傳誦,致使市上紙貴。由詩中可知其流離放逐之心境,無不凄惋。
元和十四年(819),自虢州長史任上召還,授膳部員外郎。宰相令狐楚為一代文宗,素知元稹詩文造詣,對元稹道:“曾覽足下創作,遺憾的是所見不多,等待很久了。請出示所有大作,使我暢意開懷。”元稹因而獻其詩作,自敘道:
“稹當初不好做詩文,只因入仕無別的門路,勉強經由科試。及至有罪遭貶之后,自以為廢滯潦倒,不再寫作文字給人看了。卻不知好事者挑中我這粗疏之作,本應棄置塵土溝瀆卻得到尊重。承蒙相公特意在朝廷言及稹之詩句,昨又面奉教誨,令獻舊作。戰抖汗顏,羞愧難當。
“稹自御史府謫官,至今十余年了。閑散無事,于是專心寫作詩章。日積月累,有詩千余首。其中見物感懷詠物寓意,有些可備發蒙之用。但言辭率直氣勢粗獷,懼怕獲罪,根本不敢暴露于他人眼前。惟有杯酒景物之間,屢做小碎篇章,用以自抒胸臆。然而稹以為律體品味較低,格調氣勢不夠高昂,如果缺乏精彩的筆墨,就會陷于俗氣。常常希望做到內容深刻語辭淺近,聲韻嚴密格調新穎,律聯對偶沒有差誤,而風采神態宛然若生,但是苦于未能做到啊。各地多有新登科的年輕人,不知天下早有詩文之大家,妄相仿效,而追隨卻又失其根本,以至于學得一些支離破碎狹隘淺浮的辭句,都稱作元和詩體。
“稹與同門學子白居易相友善。居易素來擅長做詩,寫作時會駕馭文字,極盡聲韻之美,有時寫成千言,有時寫成五百言律詩,投寄于我。我估計自己不能超過他,往往戲步他的原韻,別創新辭,題名為次韻酬和,是想以不尋常之筆墨去打動讀者。從那以后江湖間做詩者,競相仿效,有的工力不足,以至于語言顛倒,首尾重復,用韻及詩意雷同,后篇與前篇沒有差別,也稱為元和詩體。
“而從事寫作的人考察詩風不正之根由,往往歸罪于稹。過去我這是雕蟲小事,不值得為自己辯白。然而得知相公記著我的詩作,多少天來,著實憂慮我這道污穢的土墻,置于您的大廈庇護之下,使它不再遭到破壞,可就永遠成了您這位建筑師的失誤。于是書寫古體歌詩一百首,百韻至兩韻律詩一百首,編為五卷,奉進跪陳。懇望您在構筑大廈之閑暇,或許能一賜覽閱,了解小生對于章句中斗拱椽子等材料,是經過仔細挑選度量的,那么小生十余年困頓不前,不是沒有作為了。”
令狐楚覽閱之后深為贊賞,認為是當今之鮑、謝。
穆宗皇帝在東宮時,有妃嬪及左右侍從曾誦唱元稹歌詩譜成的樂曲,穆宗聞知為元稹所做,曾加稱贊,宮中稱呼元才子。荊南監軍崔潭峻接待元稹禮節很是周到,不把他當作一般屬吏看待,常求其詩篇誦讀。長慶初,崔潭峻歸朝,出示元稹《連昌宮詞》等百余篇稟奏皇上,穆宗大悅,問元稹現在何處,回答說:“現為南宮散郎。”當天便調任祠部郎中、知制誥。朝廷因元稹所書詔誥未經由相府,對他甚為鄙視,然而誥辭寫成,其文之美可與古人相比并,于是盛傳于一時,從此元稹備受恩寵。曾寫作《長慶宮辭》數十百篇,京師競相傳唱。過了不久,召入翰林,授中書舍人、承旨學士。中官因崔潭峻看重元稹,爭相與他交往,而知樞密魏弘簡尤與元稹相友善,穆宗越發深加敬重。河東節度使裴度再三上疏,說元稹與魏弘簡結成刎頸之交,圖謀擾亂朝政,其言辭十分激烈。穆宗顧及朝內外輿論,便罷免元稹朝內職務,授以工部侍郎。皇上恩寵未減,長慶二年(822),拜平章事。詔下之日,朝野之人無不輕視嘲笑。
此時王廷湊、朱克融合兵圍困牛元翼于深州,朝廷對二人俱赦罪,賜節鉞,令其罷兵,二人俱不奉詔。元稹因己身受天子破格提拔,希望有機會立功以報圣恩。有個任和王傅的名叫于方,是故司空于由頁之子,到元稹處謀事,說有奇士王昭、王友明二人,曾客居燕趙間,頗與賊黨來往相熟,可利用他們行反間之計救出牛元翼,并拿出自己的家財作為行動費用,還賄賂兵部、吏部令史出具委任文書二十份,以便伺機賞賜,元稹全都同意了。有個叫李賞的,得知于方的計謀,利用元稹同裴度有怨隙,就向裴度密報,說于方為元稹所支使,企圖結交刺客王昭等人刺殺裴度。裴度記在心中不動聲色。及至神軍中尉稟奏于方之事,皇上命三司使韓皋等人進行審理,謀害裴度之事沒有證據,而先前那些事盡皆敗露,于是二人俱罷免平章事,元稹出任同州刺史,裴度任仆射。諫官上疏,說裴度處罰太重,元稹太輕,皇上心中憐惜元稹,只削去長春宮使。
元稹初罷相,三司審理此案尚未奏報,京兆尹劉遵古令坊署屬吏秘密探察元稹居宅。元稹奏訴此事,皇上發怒,處罰劉遵古,派中官撫慰元稹。元稹至同州,呈表感謝皇上,自述道:
“臣元稹辜負圣上,屢蒙恩獎,本應自求葬身之所,難道說還怕辱沒做官的榮耀嗎?臣元稹該當死罪。
“臣八歲喪父,家貧無以為生。母親、兄長四處乞討,以供生存所需。衣不蔽體,食不果腹。幼小入學之年,未蒙老師教訓。因感慨鄰里兒童有父兄為其開設學堂,便涕泣發憤,盼望知曉《詩》、《書》。慈母哀憐,親自教授。年及十五,參加明經科試得中,從此潛心習文,日夜苦學。年二十四,登吏部乙科,授校書郎。年二十八,受制試名列榜首,授左拾遺。從最初自學,至登朝為官,沒有朋友為臣吹噓,沒有親戚給臣幫忙。無非自己苦干,確實不靠別人,養成獨立個性,因此不務交往。任拾遺時,屢次陳說政見,幸蒙先帝召問于延英殿。旋即為宰相所憎恨,遣臣出任河南縣尉。及至任監察御史,又不設法躲避,一心據法諫奏,又被宰相惱怒臣不庇護其親黨,因而利用別的事貶臣為江陵判司。臣遭廢棄十年之久,論命當死于溝瀆之中。
“元和十四年(819),憲宗皇帝開釋有罪之臣,這才授臣膳部員外郎。與臣同省署者,多是臣登朝時舉人,任卿相者,半是臣同諫院時拾遺、補闕。愚臣完全沒料到陛下天聽及于臣卑賤之身,知臣才能平凡,朱筆詔書授臣制誥,于延英殿召臣賜緋衣。宰相嫉恨臣非由其門而出,因此百般侵毀。陛下察臣無罪,寵獎愈深,召臣面授舍人,遣臣充任承旨翰林學士,金章紫服,光彩加于我這鄙陋之軀,人生之榮耀,臣也享受盡了。然而臣越發遭到誹謗,日夜憂懼,惟獨陛下圣鑒明察,更加保護和任用,竟然排除眾議,擢升臺輔之職。臣枉有一副心肝,哪能同尋常宰相相比并?況且當行營退散之后,牛元翼未救出之時,每聽到陛下深切懷念之言,愚臣恨不能身先士卒。之所以向于方詢問計策,遣王友明等解救深州,是希望報答圣上慈愛之情,豈是別懷他意?不料奸人猜疑臣企圖殺害裴度,妄加奏告,褻瀆圣聽,愧對天地。臣本待辯明冤屈事情了結,便擬殺身謝職,豈料圣上猶加恩慈,輕貶同州。僅隔咫尺之間,離京城郊野不遠,臣料定必是圣心獨斷,賜臣此官。若命他人裁決,寧可遣臣遙處方鎮,豈肯讓臣近傍宮闕?
“遺憾的是本月三日,猶蒙圣上召對于延英殿。此時不思解除內心的痛苦,仰辭圣顏,乃至于今日被逐斥。臣自離京師,目斷魂銷。每至五更朝謁之時,著實淚落不已。臣若殘生未死,他時萬一回還,不敢指望更睹天顏,但愿能再聽京城鐘鼓之音,臣即使黃土覆面,也死而無憾。臣不勝自恨自慚、眷戀圣慈之至。”
在同州二年,改授越州刺史、兼御史大夫、浙東觀察使。會稽山水奇秀,元稹所聘幕僚,皆為當時文士,因而相隨做鏡湖、秦望山之游,一月中總有三四回。所詠誦詩作,往往寫滿卷帙。副使竇鞏,海內有詩名,與元稹互相酬唱最多,至今號稱蘭亭絕唱。元稹即縱情娛樂游玩,漸漸不修邊幅,以褻瀆財物名噪一時。在越州八年之久。
大和初,就地加授檢校禮部尚書。三年(829)九月,入朝為尚書左丞。振興綱紀,將郎官中頗遭公眾輿論指責的七人貶謫出京。然而因元稹素無操行,人心不服。時值宰相王播突然去世,元稹大受挫折,多方努力謀居相位。大和四年(830)正月,檢校戶部尚書,兼鄂州刺史、御史大夫、武昌軍節度使。大和五年(831)七月二十二日暴病,一日后便在鎮署去世,時年五十三,追贈尚書右仆射。其子名道護,時年三歲。元稹之次兄司農少卿元積,操辦喪事。元稹所著詩賦、詔冊、銘讠耒、論議等各類作品共一百卷,取名為《元氏長慶集》。又著古今刑政書三百卷,書名為《類集》,與詩文集并行于世。
白居易字樂天,太原人。北齊五兵尚書白建的遠代孫。建子白士通,為我朝利州都督。士通子白志喜,官任御前尚衣。志喜子白溫,任檢校都官郎中。溫子白..,做過酸棗、鞏二縣令。..子白季庚,建中初年任彭城縣令。這時李正己占據河南十余州叛亂。他的族人李洧任徐州刺史,白季庚說服李洧使徐州歸附朝廷,因此被授朝散大夫、大理少卿、徐州別駕,賜服緋衣佩銀魚袋,兼任徐州泗州觀察判官。又歷任衢州、襄州別駕。從白..到白季庚,累代研習儒學,皆由明經科考試而步入仕途。白季庚生白居易。當初,白建對北齊有功,受賜田地在韓城,子孫便在那里定居,于是籍貫遷移到同州。到了白溫徙居下圭阝,就成了下圭阝人了。
白居易從小聰慧過人,胸襟豁達開朗。十五、六歲時,袖中裝了自己的一篇詩作,投交著作郎顧況。顧況善做詩文,可性情浮躁淺薄,后學之詩文他沒有看得上的。讀罷白居易的詩作,禁不住到門口以禮相迎道:“我只道斯文已斷絕,沒想到又有您了。”貞元十四年(798),白居易才以應貢進士身份參加考試,禮部侍郎高郢取他高中甲科,又經吏部試判錄取,官授秘書省校書郎。元和元年(806)四月,憲宗當廷策試制舉應考者,白居易參加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廷試,錄入四等,授周至縣尉、集賢殿校理。
白居易文辭豐富艷麗,尤精于做詩。從學習寫作到任職京師,所著詩歌數十百篇,皆含諷諫之意,針砭時弊,彌補政務之缺漏,受到那些有志有識之士的贊賞,并往往流傳到宮中。章武皇帝納諫思治,渴望聽到正直言論,元和二年(807)十一月,白居易被召入長安任翰林學士。元和三年(808)五月,官拜左拾遺。白居易認為遇到了喜好文治的主上,自己被破格提升,決心竭盡生平所貯積的才識,仰報圣恩。拜詔受命那一天,獻疏言及此事道:
“蒙恩授臣左拾遺,依照前次授臣的翰林學士之例,已與崔群同狀陳謝。但害怕言語冒犯,未能盡吐衷腸。現在再次褻瀆圣上尊嚴,俯首懇請重賜圣恩詳加覽閱;臣謹依《六典》規定,左右拾遺,掌管供奉諷諫之職,但凡發布詔令辦理政務,有與時勢不相適應、與正道不相符合的,臣小則封書上奏,大則當廷批評。朝廷對拾遺一職選人很鄭重,這職位卻很卑下,之所以如此,也許有緣由吧。大抵人之常情,位高則珍惜其位,身貴則珍愛其身;珍惜其職位則易于茍合而不說真話,珍愛身份則易于偷安而不敢進諫,這是理所當然的。因而設置拾遺一職,之所以將品位定得很低,正為了讓這職位不足珍視,這身份不足珍愛;之所以重視選人,正為了使圣上對下不忍負心、人臣對上不忍負恩呀。職位不足惜,圣恩不忍負,然后才能做到有缺漏必規勸,有過失必進諫,朝廷得失無不明察,天下利弊無不陳說。這是國家設置拾遺官職的根本意圖啊。由此而言,這職位豈是小臣這種愚笨拙劣內心怯懦的人所能擔當的呢?
“何況臣本是鄉校卑賤書生,府縣跑腿小吏,甘居泥淖之中,斷絕了高上云霄的奢望。沒想到圣恩慈祥,提拔臣靠近圣上供職,每有宴飲總是先行參與,每有慶賞無不先沾恩惠,出門有圣上的車馬代勞,進食有圣上的膳肴供餐。朝夕慚愧憂懼,已有半年以上,閱歷漸深,慚愧越發加劇。未能奉獻微薄之力,又升任清貴的官職。臣自授官以來將近十日,食不知味,寢不安眠,只是想著粉身碎骨報答圣上的特殊恩寵,但未找到粉身碎骨的機會呀。
“現在陛下始登皇位,初受偉名,日夜操心操勞,以求國泰民安。每施行一政令,舉辦一政事,無不合于正道、適于時勢。萬一政事有不適應時勢的,陛下難道不想聽說嗎?萬一政令有不符合正道的,陛下難道不想知道嗎?倘若陛下說話、行動之際,詔令之間,哪怕小有缺漏,對治政得失稍有影響,臣必定將自己的見解和聽聞,秘密奏告,意在請求圣上裁斷罷了。臣又在宮禁中任職,不同于外官,想要盡力獻出愚忠,也會先向陛下表露。俯首懇請陛下明察,深深理解臣的一片赤誠之心。”
白居易與河南人氏元稹相友善,同年應制舉之試得中,彼此交誼深厚。元稹從監察御史貶為江陵府士曹屬吏,翰林學士李絳、崔群在皇上面前辯說元稹無罪,白居易也屢次上疏極力奏諫道:
“臣目前因元稹降職一事,已多次奏稟皇上。臣內察事情本末,外聽眾人議論,認為不可將元稹降職,理由有三。理由何在?元稹為官正直,人所共知。自任御史以來,舉報不避權勢,僅以舉報李公佐等人一事而言,這些人多是朝廷大員的親黨。人誰無私心,便因此事而懷恨,有人企圖公報私仇,于是將誹謗元稹的話語,奏稟皇上。臣耽心元稹降職以后,所有官員,每欲履行職責時,必以元稹為前車之鑒,再無人肯為陛下當官守法,再無人肯為陛下嫉惡懲罪。朝內外的權貴親黨,縱然有人犯了大錯大罪,必然只會彼此寬容互相遮掩,陛下從此無法得知。此為元稹不可降職的理由之一。
“日前元稹追查房式一事,他雖一心為公,但做得稍微過分。此事既已重罰,足為違犯制度者之懲戒,何況元稹已認罰,可是跟著又加貶謫。雖然以先前這事作為責罰的理由,然而朝外議論紛紛,都認為元稹是與宮中使臣劉士元住宿爭廳,因此獲罪。至于爭廳一事,臣先前已具狀稟奏。何況又聽說劉士元踢破驛舍之門,搶奪武將鞍馬,而且拉弓按箭,恐嚇侮辱朝廷命官,自前代以來,沒有這樣的事。現在宮中官有罪,未聞處置;御史無過,卻先貶官。遠近之人聞知此事,確實有損陛下名聲。臣耽心從今以后,宮中官出使外地,肆意施暴會更加厲害,朝廷命官受了屈辱,必不敢言說,縱然有人遭凌辱毆打,也以元稹為戒,只好忍氣吞聲。陛下從此無法得知真情。此為元稹不可降職的理由之二。
“臣又查訪得知元稹自去年以來,上奏舉報嚴礪在東川時違法,吞沒平民資產八十余家;又奏報王紹違法派發驛券,命監軍押送棺柩及家屬留駐驛站;又奏報裴玢違反詔令征收百姓谷草;又奏報韓皋命軍將用封杖打殺縣令。這類事,前后很多,屬于朝廷法規以內的,都給以懲罰。想來天下方鎮守臣,都惱怒元稹嚴于職守。現將他貶為江陵判司,便是將他送與方鎮,此后他們乘便報仇,朝廷怎能知曉?臣俯首聽聞德宗時有個崔善貞,奏報李钅奇必反,德宗不信,反將崔善貞送交李钅奇,李钅奇掘坑燃火,燒殺崔善貞。未過幾年,李钅奇果然反叛,至今天下人尚為此事而痛心。臣耽心元稹貶官后,方鎮有越軌行為,無人敢言,陛下無法得知那些不法之事。此為元稹不可降職的理由之三。
“如果沒有上述三樁不可的理由,假如朝廷只是誤降了一位御史的官職,不過是一樁小事,臣怎敢煩擾褻瀆圣上的耳目,以至于再三嘮叨呢。臣的確認為此事損害太深,關系重大,因此思慮,不敢不竭力稟奏。”
奏疏上交后卻未報與皇上知道。
又有淄青節度使李師道獻絹,為魏征子孫贖買住宅,白居易諫奏道:“魏征是陛下先朝宰相,太宗曾賜宮殿建筑用材給他修成正宅,與諸官的宅第大不相同。子孫欲典押,需錢不多,自然可由公家為他贖買,而讓李師道掠此美名,此事的確不合適。”憲宗深以為然。
皇上又欲加授河東王鍔以平章事,白居易諫道:“宰相是陛下輔佐之臣,非賢德良材不能居此位。王鍔勒索民財進奉,為換取恩澤,不能讓天下人認為陛下得了王鍔進奉,便授他宰相之位,這對我圣朝極為不利。”此事便作罷。
王承宗反叛,皇上命神策中尉吐突承璀為招討使,諫官中十有七八上奏勸止,白居易面諫皇上,情辭極其懇切。接著又奏請停止河北用兵,奏文共有數百上千言,都是別人想說而不敢說的話,皇上大都聽取采納了。惟獨諫吐突承璀之事言辭太尖銳,皇上很不高興,對李絳說:“白居易這小子,是朕提拔他才有這樣的聲名地位,他卻對朕無禮,朕確實難以忍受。”李絳回答說:“白居易之所以不避死亡的懲罰,事無巨細必定要說,正為報答陛下對他的大力提拔,并非說話輕佻。陛下欲開諫諍之路,不宜阻止白居易講話。”皇上說:“卿所說有道理。”從此白居易的意見多被采納。
元和五年(810),例當改授官職。皇上對崔群說:“白居易官卑俸薄,限于資歷地位,不能超等提拔,愿任何職可聽其自便奏來。”白居易奏道:“臣聽說姜公輔原任內職,請求做京兆府判司,為的是奉養雙親。臣有老母,家境貧窮奉養很差,請求像姜公輔一樣。”于是,授白居易京兆府戶曹參軍。元和六年(811)四月,其母陳夫人去世,白居易退職還居下圭阝。元和九年(814)七月,盜賊誅殺宰相武元衡,白居易領頭上疏論其冤屈,請求迅急捕賊以雪國恥。執政宰相認為白居易是太子屬官而非諫官,不應在諫官之先議論政事。正碰上有人一向嫉恨白居易,便挑他的毛病,說他浮華無德行,他母親因看花墮井而死。白居易所做《賞花》及《新井》詩,十分有傷于教化,不宜大庭廣眾之中傳播。執政宰相正厭惡他多言,奏請皇上貶他為江表刺史。詔令發出,中書舍人王涯上疏議論此事,說根據白居易所犯過錯,不宜讓他治理州郡,于是追發詔令授任江州司馬。
白居易除儒學外,尤其通曉佛教精義,常能淡忘寵辱憂樂安處逆境,從來不把遭貶謫當回事。在潯陽時,修建隱居之房舍于廬山遺愛寺,曾給人寫信說到這事:“我去年秋天始游廬山,到東西二林間香爐峰下,見云木泉石,景色最美,愛不能舍,于是在此修建草堂。堂前有高松十數株,美竹千余竿,青藤爬滿墻頭,白石鋪橋作路,流水環繞舍下,飛泉灑落檐間,紅榴白蓮,遍生池中階前。”白居易與湊、滿、朗、晦四位禪師,追蹤永、遠、宗、雷的足跡,成為超脫凡塵的交好。每每結伴游玩吟詠,登高歷險,盡享林間泉下幽深靜謐之美,到了心境極其自在舒暢之時,幾乎忘記自身形骸的存在。有時幾個時辰不歸,有時逾月才返,刺史把他當作朝廷顯貴對待,從不責備他。
那時元稹在通州,二人互相做詩贈答,不因遠隔數千里而中斷來往。白居易寫信給元稹,論述寫作文章的要領道:
“文章的淵源很久遠了,天地人三才各有其文章。天之文章以日月星三光為首,地之文章以金木水火土五材為首,人之文章以《六經》為首。就《六經》而言,《詩經》又為其首。為什么呢?因為古代圣人能感動人心所以天下和平。感動人心的東西,沒有比情感更有力的,沒有比語言更原始的,沒有比聲音更親切的,沒有比思想更深刻的。詩這東西:感情是它的根本,語言是它的苗葉,聲音是它的花朵,思想是它的果實。上自圣賢,下至愚人,渺小如豚魚,幽隱如鬼神,群類不同而精神相似,形體有異而情感相通,沒有聽到聲音而不起反應,接觸感情而不受感動的。圣人明白這個道理,憑借它的語言,以‘六義’貫串其中;根據它的聲音,將它組成‘五音’。五音有韻律,六義有類別。韻律協調語言就通順,語言通順聲音就易于接受;義類分明情感就突出,情感突出就容易引起共鳴。這樣就能含蘊寬廣深厚,表達細微精密,天地二氣通暢祥和,人們憂樂交融心志和悅。二帝三王之所以能沿直道行進、垂衣拱手治理天下,就因為掌握了這個武器,抓住了這個法寶呀。所以聽到‘君主圣明,臣子賢良’的歌唱,就知道虞舜之世政治昌盛;聽到五子洛..之歌,就知道夏代政務荒廢了。言者無罪,聞者足戒,言者聞者雙方都盡了心。
“自周代衰亡秦朝興起,采詩之官被廢除,上面的人不靠詩歌來考察政治的得失,下面的人不用詩歌來疏導人們的情緒。乃至于恭維成績的風氣泛濫,補救失誤的德行欠缺。此時‘六義’開始被削弱了。《國風》變為《騷辭》,五言詩始于蘇武、李陵。《詩》、《騷》的作者,都是命運不濟的人,各依據他們的情志,抒發成為文字作品。所以蘇、李的詩句,停留在傷感別離;屈原的詩賦,集中寫哀怨憂思。盡是彷徨抑郁之情,無力涉及別的內容。然而離《詩》的年代不遠,風貌尚有遺存。因此吟詠離別便用雙鳧一雁譬喻,褒貶君子小人便以香草惡鳥比方。雖然義類不完備,但《詩》的精神還有十分之二三。此時‘六義’開始缺損了。晉、宋以來,能保留《詩》的精神作品就很少了。謝康樂倚仗深奧淵博,多半沉溺于山水;陶淵明憑恃高雅古樸,偏偏寄情于田園。江淹、鮑照之流,比他們還要狹隘。像梁鴻《五噫》這樣的作品,不到百分之一二啊。此時‘六義’逐漸衰微了。這下坡路走到梁、陳之際,一般都不過是吟詠風雪、玩弄花草罷了。唉!風雪花草這些東西,《詩》三百篇中難道舍棄不寫嗎?沒有。但只是如何去寫罷了。比如“北風其涼”,借風來諷刺威勢虐行;‘雨雪霏霏’,通過雪來哀憐征役之苦;‘棠棣之華’,用見花之感觸來頌揚兄弟友情;‘采采苤苡’,借草表達有子之樂。都是情感激發于此而義蘊歸結于彼。違反這種規律,難道可以嗎?這樣看來,那么‘余霞散成綺,澄江凈如練’,‘歸花先委露,別葉乍辭風’這類詩篇,華麗倒是華麗,但我不知道其涵義何在。所以我說這不過是調笑風雪、玩弄花草罷了。此時‘六義’完全不存在了。
“大唐立國二百年,其間詩人不可勝數。值得一提的佳作,有陳子昂《感遇詩》二十首,鮑防《感興詩》十五首。又詩中豪杰,世人推崇李、杜。李白的詩作,才華罕見,人品卻不怎么樣。要從他的詩中找到賦、比、興一類的作品,不到十分之一。杜甫詩作最多,值得傳世的有一千多首。要說貫穿古今,格律謹嚴,極盡工巧完美,又超過李白。然而匯集他的《新安吏》、《石壕吏》、《潼關吏》、《塞蘆子》、《留花門》之類的篇章,‘朱門酒肉臭,路有凍死骨’之類詩句,也不過三四十首。杜甫尚且如此,何況那些不及杜甫的詩人呢!我常常痛心做詩之正道被毀壞,便神魂顛倒一般發憤努力,有時廢寢忘食,不顧自己才力低下,想重振詩道。啊呀!事實與愿望大大相反,又難于一點一點地說清楚,然而也不能不簡略地向您陳說。
“我出生六七個月時,乳母抱著我在書屏前逗耍,有時指著‘無’字‘之’字讓我認,我雖口不能言,心已默識;后來有人問我這兩個字,雖然數千上百次考我,我指認從無差錯,看來我前世定下的緣份已在文字之中了。到了五六歲便學做詩,九歲熟知聲韻。十五六歲才知有進士,便立志苦讀,二十歲以后,白天學賦,夜晚學書法,間或又學詩,連睡覺也沒時間了。以至于口舌生瘡,手肘生繭,人到壯年肌膚也不豐滿,未至老年卻已脫了牙齒白了頭發,眼花繚亂好像無數飛蠅垂珠在眼睛里亂動,這都是刻苦努力學習造成的。
“自己又悲嘆家貧多變故,都二十七歲了,才參加鄉試。考取之后,雖專心致力于進士考試,卻不停止學習寫詩。到任校書郎時,已積累了三四百首。有時出示朋友中像您這樣的人,看過的都說寫得好,其實我還沒有窺見詩人的門徑。自到朝廷任職以來,年齒漸長,經歷的事漸多,每與人談話,多詢問時事,每讀書史,多探求道理,這才懂得文章應為現實而寫,詩歌應為現實而作。這時皇帝初即位,宰相都是正直的人,屢降詔書,詢問民間疾苦。正當此時,我被提拔入翰林,身為諫官,每月領取書寫奏疏的紙張。啟奏的言辭,有的可以救濟百姓疾苦,彌補政務缺漏,而那些難于明言的,就寫成詩歌,想讓皇上多少能聽到一些,首先可以此拓寬皇上聽聞,幫助皇上治理國事;其次可報答皇上提拔的恩德,盡到諫官進言的職責;最后是為了實現自己平生志向。哪料到志向未實現后悔之心已生,忠言未讓皇上聽到毀謗已加身了。
“請讓我對您痛痛快快地說完吧。只要讀過我的《賀雨詩》都有閑話,認為寫得不妥當。讀我的《哭孔甚戈詩》,都板起面孔,很不高興。讀《秦中吟》,權豪勢要們相視而變了臉色。讀《登樂游園》這首寄贈給您的詩,當權者便扼腕生怒。讀《宿紫閣村》詩,掌握軍事大權的人便切齒痛恨。情況大抵如此,不能一一列舉。同我沒交情的人,說我沽名釣譽,攻擊朝廷,誹謗他人。如果有同我交好的人,也以牛僧孺為鑒戒呀。乃至弟兄、妻子都認為我有錯,那些不認為我有錯的,舉世不過三兩人。其中有鄧魴,見到我的詩就歡喜,但沒活多久便死了。有唐衢,讀了我的詩便流淚,沒多久也死了。此外就是足下,可足下十年來又身處困厄。啊呀!難道‘六義’詩風是上天要破壞,無法堅持了嗎?或者不知是否天意不想讓人們的疾苦被皇上知道呢?如果不是這樣,為什么立志以詩傳言的人如此不利已極呢?
“然而我又想自己是關東一普通男子。除讀書作文外,其他都茫然無知,乃至書畫、棋藝、博戲這些可以結交眾人的技藝,一樣也不懂,由此可知我的愚笨低能了。當初應進士科考時,朝中絕無沾親之人,達官貴人里也沒有一面之交,一瘸一拐地走上奔走趨附的仕途,赤手空拳進入比賽文章的戰場。十年之間,三次考中,名聲傳入眾人之耳,足跡登上清高的官職,出外有賢俊交往,入朝便侍奉圣主。當初靠文章成名,最終因文章獲罪,也是理所當然。
“日前聽親友私下說,禮部、吏部選拔人才,多以我應試所做辭賦、判詞為標準。其余詩句也往往被人傳誦。我自覺慚愧,不相信這話。等到再來長安,又聽說一個名叫高霞寓的軍使,打算娶一歌妓,那歌妓大肆夸口說:‘我能唱誦白學士《長恨歌》,別人哪能相比?’因此身價倍增。又足下信中寫道:到通州時,江邊旅館柱子上有人題了我的詩作。是什么人呢?又先前經過漢南時,正碰著主人聚集許多歌妓娛樂別的賓客。歌妓們見我到來,指著我交頭接耳說:‘這人就是《秦中吟》、《長恨歌》的作者啊。’從長安到江西三四千里路,所有鄉校、佛寺、旅舍、航船之中,往往題寫我的詩作;士大夫或平民、僧侶、孀婦、少女的口中,時常吟詠我的詩歌。做詩本是雕蟲小技,不值得稱道,然而當今風氣所重,正在于此呀。即使是前代賢才如王褒、揚雄,前輩詩人如李白、杜甫,也不能忘情于詩歌創作。
“古人說:‘名譽屬天下人共有,個人不可多取。’我是什么樣的人,竊取當世名譽已很多。既已竊取當世之名譽,又想竊取當世之富貴,即使自己是造物主,肯不肯將兩者同時給予一個人呢?如今處于困窮,是理所當然的。何況詩人命運多艱,如陳子昂、杜甫,都只做過左拾遺,困厄而死。孟浩然連最小的官也未做過,窮愁潦倒一生。今人孟郊六十歲,終身只試任協律郎;張籍五十歲,未離開太祝的職位。他們都是什么樣的人啦!何況我的才干又不如他們。現在雖然貶謫遠郡,而仍居五品官位,每月俸祿四五萬錢,寒有衣穿,餓有飯吃,自身享用之外,還可供養家人。也可以說不枉做白家子孫了。微之,微之!不要耽心我呀!
“數月來,我檢尋書函,集中新舊體詩,按類分別,編成卷目。自任拾遺以來,凡遇事或有感又可用比興來寄寓褒貶的,按照武德(618~626)到元和(806~820)的次序,因事立題,題為《新樂府》的,共一百五十首,稱為諷喻詩。又有時退班獨處,有時臥病閑居,知足不煩安心保養,自在地抒發情感的詩有一百首,稱為閑適詩。又有被外物牽惹,內心被情理激發,隨著感受和遭遇發泄為詠嘆的一百首,稱為感傷詩。又有五言、七言、長句、絕句,自長至百韻到短至兩韻的四百余首,稱為雜律詩。總計十五卷,約八百首。日后相見,當全部呈送給您一閱。
“微之!古人說:‘窮則獨善其身,達則兼濟天下。’我雖不賢,卻常常按此話去做。大丈夫堅守的是原則,等待的是時運。時運到來,像騰云之龍,像乘風之鵬,勃發而起,全力沖出;時運不來,如霧中之豹,如遙天之鴻,寂寞無聲,無掛無礙地引身而退。或是出來奉職,或是隱退不仕,往哪兒不能悠然自得呢?所以我的志向在于兼濟天下,行動在于獨善其身,始終奉行不悖便是我的人生原則,將這用語言表達出來就是我的詩歌。稱為諷喻詩,體現了兼濟天下的志向;稱為閑適詩,表明了獨善其身的意愿。其余雜律詩,或是被一時一物所觸動,或是為一笑一吟所誘發,隨意成篇,不是我生平看重的,只是在親友聚會或分別時,用以消愁或助興,如今編排時,未能刪去。日后如有人為我重編詩集時,可將這部分刪略。
“微之!珍視耳聞,輕視目睹,推崇往古,貶低現時,是人之常情。我不能引征遠古舊聞,像近代韋應物的歌行體詩,除才情辭藻之外,內容頗近于諷喻詩,他的五言詩,又清高雅致閑適淡泊,自成一家風格,現今詩人誰能趕上他?然而韋應物生前,人們也不太看重他,必定要到身死之后,人們才推崇他。現在我的詩,人們珍愛的,都不過是雜律詩和《長恨歌》以下的作品。世人看重的,正是我所輕視的。至于諷喻詩,寓意尖銳而語言質樸;閑適詩,意趣恬淡而文辭迂緩。既然質樸加迂緩,當然人們不喜愛。現在能賞識我,和我同輩的,惟有足下啊。然而千百年后,怎知再無像足下這樣的人出生并喜愛我的詩呢?所以八九年來,時運稍通便與足下以詩互相告誡,稍受挫折就以詩互相勉勵,寂寞獨處以詩彼此安慰,相聚時則以詩共同娛樂。了解我或是譴責我,都由于我的詩啊。
“比如今年春游城南時,與足下在馬上一同游戲,于是各誦清新艷麗的小律,不混雜其他體裁詩篇,從皇子陂回昭國里,此唱彼和,二十余里不絕吟誦之聲。樊、李二人在旁,無法插嘴。了解我的人認為我是詩仙,不了解我的人為我是詩魔。何以如此?花費心血,消耗力氣,從早到晚,自己不知苦累,不是魔怪是什么?與志趣相投的人做伴侶,有時花下宴飲,有時月夜酒酣,一詠一吟,忘了自己是將老之人,即使乘鸞駕鶴遨游蓬萊瀛洲仙境的人,也沒有我們快樂,不是神仙又是什么呢?微之,微之!我之所以與足下一起不拘形跡、擺脫交往、蔑視權貴、看輕人世,也因為這呀。正當此時,足下興致未盡,還打算與我一同收集友人唱和之詩,選取各自最佳之作,如張籍的古樂府,李紳的新歌行,盧拱、楊巨源二秘書郎的律詩,竇鞏、元宗簡的絕句,廣搜精選,按序編排,取名《元白往還詩集》。眾君子聞知將選錄他們的詩作,莫不欣喜雀躍,視為盛事。哎呀!未商議停當足下便被降職,沒幾個月我接著也遭貶謫,心中興致頓消,哪天才能辦成這事呢?又叫人為此嘆息啊。“我常對足下說,但凡人做詩文,總是認為自己的好,舍不得刪削,有時就因繁復冗長而失當。文字間的優劣,自己更是看不清楚,必定要等待朋友中能公正評價而不姑息遷就的人,討論并刪改,然后繁簡優劣,便有正確判定。何況我與足下,尤其害怕冗雜。自己尚且犯此毛病,何況他人呢?現在暫且各自編纂詩作,大致編成卷次,待與足下相見時,各人拿出所編書卷,最后了結宿愿。又不知相遇是何年,相見是何地,萬一身死,那怎么辦呢?微之,您理解我的心情呀!
“潯陽臘月,江風苦寒,歲暮少歡,夜長難眠。引筆鋪紙,悄然獨坐燈前。想到哪兒寫到哪兒,言語雜亂無章。請不要因此信繁雜而生倦意,姑且用以代替與足下一夕之談吧。”
白居易自敘如此,文士認為真實無欺。
元和十三年(818)冬,白居易遇赦調任忠州刺史,自潯陽乘船逆江上三峽。十四年(819)三月,元稹和白居易在峽口相會,在夷陵停留三天。當時幼弟白行簡隨行,三人在峽州以西二十里黃牛峽口石洞中,置酒賦詩,戀戀不忍告別。忠州正當三峽途中縱深險要處,多奇花異樹,白居易在忠州任上,寫了《木蓮荔枝圖》,寄贈朝中諸友,分別描述木蓮荔枝的情狀道:“荔枝生長巴州、峽州之間,樹冠圓形像車帷和車蓋。其葉如桂,冬仍青綠;花如橘,春天吐芳;果實如丹,夏季成熟。果實累累下垂像葡萄,果核像枇杷,外殼似紅繒,內膜似紫綃,瓤肉潔白如雪,漿液甜酸如美酒乳汁。其狀大略如此,實際比上述描繪還要好。荔枝摘下,一日后顏色變,兩日后香氣變,三日后味道變,四五日后,色香味全都沒了。”“木蓮大的高四五丈,當地人稱為黃心樹,經冬不凋謝。樹身如白楊,有白色紋路。樹葉似桂,肥厚寬大而無脊脈。花如蓮,香色之濃郁均相同,只是花蕊形狀有異。四月初始開,從開到謝,僅二十天。元和十四年(819),命道士毋丘元志將木蓮描畫下來。我為它生長在這偏遠之地而惋惜,便為它寫了三道絕句。”詩中有“天教拋擲在深山”等句,均傳至京師,好事者紛紛仿作。
那年冬天,白居易被召回京師,授司門員外郎。次年,調任主客郎中、知制誥,加授朝散大夫,這才服緋衣。這時元稹也被召回做了尚書郎、知制誥,與白居易同在內閣。長慶元年(821)三月,白居易受詔與中書舍人王起一道,對禮部侍郎錢徽錄取的進士鄭朗等十四人進行復試。十月,白居易調任中書舍人。十一月,穆宗親試應舉考生,白居易又與賈饣束、陳佑同為考策官。朝廷內只要是關涉文字的職務,白居易無不首當其選,然而多遭排斥,不能施展他的才干。
當時天子荒淫縱欲不遵禮法,執政官不勝其任,治政失策,河朔再次發生動亂。白居易屢次上疏論說此事,天子不能采納,于是他請求離京任職。次年七月,授杭州刺史。不久元稹罷相,又由同州刺史調任浙東觀察使。二人一向交誼深厚,杭州與越州地域相鄰,篇詠往來,十日之內必有一次唱和。曾在兩州交界處聚會,數日才分手。在杭任期已滿,白居易被授太子左庶子,分派到東都洛陽任職。寶歷年間(825~827),又出京任蘇州刺史。文宗即位,召他回朝官拜秘書監,賜佩金魚袋服紫衣。九月上誕節,皇上召白居易與僧惟澄、道士趙常盈在麟德殿御前講學。白居易說理深奧談鋒銳不可擋,言辭清晰暢快如泉涌,皇上簡直要懷疑他事先擬了講稿,深為嘆服。大和二年(828)正月,調任刑部侍郎,封晉陽縣男,食邑三百戶。三年(829)告病東歸,求任分司官,不久授太子賓客。
白居易當初應試成績優異,提拔入翰林,承蒙英明君主格外恩顧,很想竭力報效,如果身居要職,必定救助百姓。誰料夙愿未償,卻一直被當權者所排擠,以致流離轉徙江湖。有四五年,幾乎要死在蠻荒煙瘴之地。從此做官的興致低落,不介意職位的升降,一心追求逍遙自在,以詩歌抒發情懷為樂事。大和以后,李宗閔、李德裕兩大朋黨之爭發生,相互指責,彼此排擠陷害,常常早上升了官晚上便被罷黜,天子也無可奈何。楊穎士、楊虞卿同李宗閔相好,白居易的妻子是楊穎士的姑母。他心中愈益不安,害怕被當作李宗閔一黨而遭罷黜,于是請求置身閑散之地,希望遠避禍害。凡任官職,未能任滿期限,大多因生病而免職,他堅決要求做分司官,有見識的人都稱贊他。大和五年(831),任河南尹。七年(833),再度授太子賓客分司。
先前,白居易杭州刺史任滿,回洛陽,在履道里得到前散騎常侍楊憑的宅第。宅中竹木池館,有山林泉石景致之美。家中歌妓樊素、蠻子二人,能歌善舞。白居易以刺史身份罷歸后,每每在池上舟中獨酌并吟詩作賦,于是做《池上篇》:
“東都風土水木之勝景在東南邊,東南之勝景在履道里,里之勝景在西北隅,其西門北墻第一座府第,就是白氏老人樂天退休養老之地。范圍縱橫十七畝,屋室占三分之一,水面占五分之一,竹林占九分之一,而島樹橋路分布其間。開初樂天既成了主人,欣喜地說:‘雖有池塘樓臺,無粟不能久居。’于是修建池東糧倉。又說:‘雖有子弟,無書不能訓導。’于是修建池北書庫。又說:‘雖有賓朋,無琴酒不能相娛樂。’于是修建池西琴亭,在亭上加修石頭酒樽。
“樂天杭州刺史任滿時,攜天竺石一塊、華亭鶴二只回來。最初造了西平橋,開辟環池路。蘇州刺史任滿時,攜太子湖石五塊、白蓮、折腰菱、青板舫回來,又修建中高橋,溝通三島之間路徑。刑部侍郎任滿時,有粟千斛,書一車,并帶了善于彈奏歌唱的奴婢十人回來。這之前得潁川陳孝仙教釀酒法,酒味甚佳;博陵崔晦叔賜琴,琴音清雅;蜀地客人姜發授《秋思》曲,曲聲動人;弘農楊貞一贈青石三塊,方長平滑,可供坐臥。
“大和三年(829)夏,樂天才獲準做太子賓客,分司東都洛陽,棲身池上以休息。三次任職所得,四人所贈,以及不才我自身,現在都成了池中之物。每當春風秋月滿池,水香蓮開之日或露清鶴唳之夕,拂凈楊石,舉飲陳酒,張開崔琴,彈奏《秋思》,自覺超然安適,忘卻身外一切。酒興正濃,琴曲奏罷,又命樂童登上池中島亭,合奏《云裳散序》之曲,聲隨風飄,或凝或散,修揚之聲在竹煙波月之際久久縈繞。樂曲未畢,而樂天在石上已陶然如醉。睡起偶詠,非詩非賦,阿龜握筆,于是題寫在石上。看它不過是篇粗疏的韻文,取名《池上篇》,全文如下:
‘十畝之宅,五畝之園,有水一池,有竹千竿。勿謂土狹,勿謂地偏,足以容膝,足以息肩。有堂有亭,有橋有船,有書有酒,有歌有弦。有叟在中,白發颯然,識分知足,外無求焉。如鳥擇木,姑務巢安;如蛙作坎,不知海寬。靈鵲怪石,紫菱白蓮,皆吾所好,盡在我前。時引一杯,或吟一篇。妻孥熙熙,雞犬閑閑。游哉游哉,吾將老乎其間。’
”又仿效陶潛《五柳先生傳》,做《醉吟先生傳》以自喻。所謂白文氣勢開闊奔放,就是指這類作品。
大和末年,李訓遭禍,衣冠棄地,士大夫們為之傷感,白居易更無仕宦之心。開成元年(836),授同州刺史,他告病推辭不受。接著授太子少傅,加封馮翊縣開國侯。四年(839)冬,患風痹之病,臥床數月不起,于是遣放諸妓女樊素、蠻子等人,并自做墓志,病中仍不停止做詩。自言道:“我年已六十有八,患了風痹之疾,體病頭暈,左足不能站立。這是老病交加,臨到我的身上了。我寄心于佛教,行為依老、莊,就疾病而觀察自身,果然有所得。所得何在?將形骸置之度外而內心忘卻憂患,先經禪心觀照然后按病求醫。一月之后,病癥便有減輕,閑門高枕,淡然安閑。詩興發作,不能遏止,于是做《病中吟》十五篇以自喻。”
會昌年間(841~846),白居易請求免除太子少傅職務,以刑部尚書身份辭官歸家。與香山僧如滿結成香火社,每每乘竹轎來去,著白衣,扶鳩杖,自稱香山居士。大中元年(847),白居易去世,時年七十六歲,追贈尚書右仆射。有詩文集七十五卷,《經史事類》三十卷,并行于世。長慶末年,浙東觀察使元稹為白居易詩文集做序道:
“樂天孩提時,考他‘之’‘無’二字能不誤指。剛會說話,便勤奮讀書反應敏捷,與別的小兒不一般。五六歲識聲韻,十五歲立志習辭賦,二十七歲考中進士。貞元末年,進士崇尚馳競,不崇尚文章,其中六經尤遭冷落。禮部侍郎高郢開始用經學為取舍標準,樂天以優異成績一舉得中。次年,考中拔萃甲科,從此《性習相近遠》、《玄珠》、《斬白蛇》等賦及百節判辭,均被新科進士在京師競相傳誦。正值憲宗皇帝當廷策試召天下人才,白居易應對得到皇帝賞識,又登甲科。不久被選拔入翰林,掌管制誥。屢屢上疏陳說治政得失,同時做《賀雨詩》、《秦中吟》等數十首,意在論天下事,當時人們將他的詩作比作《風》、《騷》。
“我最初與樂天同在秘書省任職,先后多以詩章互相贈答。我被貶到江陵為屬吏,樂天尚在翰林,前后寄贈我百韻、律體及雜體詩共數十首。此后各在江州、通州為屬吏,仍然互相唱和寄答。巴、蜀、江、楚及長安城中年輕人,紛紛仿效,爭做新辭,自稱為元和詩,但樂天《秦中吟》、《賀雨》等諷喻閑適之詩,當時人極少有能理解的。然而二十年間,宮禁官署、道觀寺廟、驛站旅舍的墻壁上,無處不題寫著他的詩;從王侯公卿的妾婦到童仆奴婢,人人口中都吟誦著他的詩。至于將他的詩繕寫刻印,到街市上叫賣,或用以易酒換茶的,處處皆是。甚至盜竊樂天名姓,隨意出售己之所作,真假雜糅,無可奈何。我曾在平水市中,見村校學童們比賽誦習歌詩,喚他們前來詢問,都回答說:‘先生教我們白樂天、元微之詩。’當然他們不知道我就是元微之。又在雞林見一買賣人急欲出售樂天詩作,自稱:‘本國宰相,每每用一金換一篇,是真是假,宰相自能辨別。’從有詩文創作以來,還沒有這樣廣為流傳的。
“長慶四年(824),樂天從杭州刺史任上被召回授右庶子,我當時任職越州,于是搜集他的全部詩作,親手編排成五十卷,總計二千二百五十一首。前輩詩人多半取名前集、中集,我認為皇帝陛下明年理當改元,長慶年號便要結束,故取名《白氏長慶集》。
“大抵文人之作,各有所長,樂天之作可以說長處更多。那諷喻之詩以激昂見長,閑適之詩以超脫見長,感傷之詩以深切見長,五字律詩百言以上以內容充實見長,五字七字百言以下以感情真摯見長,賦贊箴誡之類以準確恰當見長,碑記敘事制誥以真實無誤見長,啟奏表狀以率直無私見長,書檄辭冊剖判以淋漓盡致見長。總而言之,長處不是很多嗎?”
人們認為元稹這篇序文寫得很不錯。
白居易曾抄寫了他的詩文集,送交江州東西二林寺、洛陽香山圣善寺等處,希圖像佛書雜傳一樣廣為流傳。白居易無子,以其侄孫承嗣。臨終遺囑不要歸葬下圭阝,可葬于香山如滿師塔旁邊,家人遵囑將他安葬在那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