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日的早晨寒冷凄清，天上的云和太陽都失去了光輝。正值這歲末令人感傷的時節，我讀到了你清晨寫下的詩篇。你的詩中也充滿愁苦，苦于兄長遠在他鄉。而我的愁苦卻并非因為距離遙遠，而是肝腸寸斷、心緒難安。西屋躺著生病的寡嫂，后床上還有孤單的侄兒。黃昏時痛哭一場之后，半夜里要輾轉反側十多次才能起身。病痛使我雙眼流出血淚，衰老讓我的鬢發幾乎全白如絲。喉嚨哽咽氣息阻塞，五臟六腑仿佛被切斷了血脈；身體消瘦，全身的脂肪都已耗盡。失去一只眼睛，如同四肢斷去兩肢一般痛苦。真不如干脆死去，還活著半死不活又有什么意義？誰說苦菜和黃檗很苦？相比之下，它們卻甘甜如糖；誰說滾燙的熱水很熱？在我的感受里，那熱度冷得像冰水一樣。之前你寄來詩信，關心地詢問我的兒子阿龜的情況。我因喉痛氣塞，一年都沒有回信答復。如今看到你清晨所作的詩句，還沒開始吟誦，眼淚就已經先落下了。趁著這淚水漣漣之際，我傾吐出心中長久壓抑的悲傷。茫茫天地之間，只有你才真正理解我的這份痛苦。你離我有四千里之遙，我又該向誰訴說這一切呢？我抬頭仰望青天，只見大雁向南飛去。請托大雁帶去一句話，請替我轉達給微之（元稹）。琴弦斷了還可以用續弦膠接上，樹被砍斷了也能嫁接重生。唯獨我內心的傷痛，恐怕再沒有愈合相連的日子了。

1. 白居易，字樂天，號香山居士，唐代現實主義詩人，與元稹共同倡導“新樂府運動”。
2. 元稹，字微之，與白居易交誼深厚，唱和頻繁，世稱“元白”。
3. 江州司馬：唐代官職，屬閑職，常用于貶謫官員，白居易因上書言事被貶為江州司馬。
4. “新樂府運動”主張“文章合為時而著，歌詩合為事而作”，強調詩歌的社會功能。
5. 古代文人常以“雁”傳遞書信，因大雁有定期遷徙、守信的象征意義。
6. “續膠”“接枝”為古代文學中常見的比喻，象征事物可修復，反襯情感創傷難以彌合。
7. 唐代詩歌中的“苦”不僅是生活困頓，更常指精神層面的憂愁與人生無奈。
8. 白居易晚年詩風趨于平和，但此詩顯示其仍有強烈的情感爆發力。
9. 本詩屬“和詩”，即依照他人詩作的韻腳或內容進行唱和的作品。
10. “阿龜”為唐代對孩童常見的昵稱，體現家庭生活的真實感。

• 微之：唐代詩人元稹，字微之，白居易的好友，兩人并稱“元白”。
• 晨興：清晨起身，此處指元稹所作的詩篇。
• 歲暮：歲末，年終時節，常引人感傷時光流逝。
• 孀婦：寡婦，此指白居易的嫂子。
• 孤侄兒：失去父親的侄兒，指白居易兄長之子。
• 病眼兩行血：形容因過度悲傷或疾病導致眼睛出血，極言痛苦之深。
• 衰鬢萬莖絲：形容鬢發因衰老或憂愁而大量變白。
荼檗：即苦菜與黃檗，皆味極苦，此處反襯內心之痛更甚于苦物。
• 湯火冷如澌：滾燙的熱水在詩人感覺中竟如冰水般寒冷，形容身心麻木、悲極無感。
• 阿龜：白居易之子的小名。
• 漣洳：淚水不斷流淌的樣子。
• 溘然逝：突然死去，表達極度痛苦下的厭世情緒。
• 續膠：傳說中能粘合斷弦的膠，典出《十洲記》。
• 接枝：樹木嫁接技術，比喻事物可修復。
• 中腸斷：內心極度悲傷，肝腸寸斷。

這首詩是白居易寫給好友元稹的唱和之作，題為《和微之詩二十三首·和晨興因報問龜兒》。它不僅是一首回應友人問候的詩，更是一封充滿血淚的情感自白書。詩中，白居易沒有掩飾自己的脆弱與絕望，而是將身體的病痛、家庭的負擔、精神的折磨毫無保留地呈現出來。他通過強烈的對比（如“荼檗甘如飴”）、夸張的意象（如“病眼兩行血”）和極端的表達（如“不如溘然逝”），構建了一個極度壓抑的情感空間。這種直面苦難的勇氣，正是白居易現實主義詩歌精神的體現。同時，詩中對元稹的依賴與信任，也反映出古代文人之間深厚的精神紐帶。在孤獨無助的貶謫生涯中，唯有知己的問候能激起如此深沉的回應。這首詩不僅是個人情感的宣泄，也是唐代士人在政治挫折與家庭變故雙重壓力下的真實寫照，具有深刻的人文價值。

本詩以深沉悲愴的筆調，抒發了白居易在人生低谷時期的極度痛苦與孤獨。全詩情感真摯，層層遞進：開篇描繪冬日蕭瑟之景，烘托內心凄涼；繼而由元稹的詩引出彼此的“苦”，對比中凸顯自身之痛更甚于離別之苦；接著具體描寫家庭困境與身體衰敗，用“病眼流血”“衰鬢如絲”“咽絕五臟”等強烈意象展現身心俱疲的狀態；再以“不如溘然逝”的極端言辭表達生不如死的感受；隨后用“荼檗甘如飴”“湯火冷如澌”的反常比喻，揭示悲痛已超越感官體驗；最后借大雁傳書，向唯一知己元稹傾吐心聲，結尾“唯我中腸斷，應無連得期”更是將絕望推向頂峰。全詩語言質樸而情感濃烈，展現了白居易詩歌“老來漸于詩律細”之外的另一面——深沉的生命悲感與對友情的極度依賴。

此詩作于唐憲宗元和年間，白居易任江州司馬時期。當時他因直言進諫被貶，遠離京城，心境本已抑郁。與此同時，家庭接連遭遇變故：兄長去世，留下寡嫂與幼侄需要他照顧；其子阿龜也體弱多病，令他憂心忡忡。元稹（微之）雖遠在通州，仍寫詩問候白居易及其家人，尤其是關心其子阿龜的健康。白居易讀到元稹的詩后，百感交集，遂作此詩回應。詩中不僅表達了對友人關懷的感激，更傾訴了自己在貶謫生涯中所承受的身體病痛、家庭重擔與精神折磨，是其晚年感傷詩風的代表作之一。